从京东副总裁到渐冻症患者,蔡磊的最后一战(组图)
确诊渐冻症第5年,蔡磊的声音开始含糊,一双手都失去了用处。他愈发清楚,所有努力也许都是徒劳。
从人生的第41个年头开始,蔡磊被迫与渐冻症抗争——这种罕见病的发病率约十万分之四,在生物医疗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治愈率依旧为0。绝大多数患者将在2-5年内迎来生命终点。
蔡磊不甘于此,这位前京东副总裁习惯了挑战与玩命付出。2个月后,他决定以自身为武器,和渐冻症“决战到底”。
这是他的最后一战:搭建数据库、寻求资金和科学家支持、推动药物管线研发,为数以万计的渐冻症患者提供支持;他尝试直播带货、撰写自传,并在去年打出最后一颗子弹:联合1000多位病友,捐献脑组织和脊髓组织,供医学研究使用。
这不是一则绝症患者的悲壮叙事。进入蔡磊的生活,你会发现,也许结果无意义,但抗争的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这是蔡磊的最后一次创业。
赛跑
这是这个春天,蔡磊第一次走出家门与办公室,在小区散步。他低头看着岳母,几次试错之后,她终于给他合上薄羽绒服的拉链,并且按蔡磊的叮嘱,把他绵软的两只手掌揣进衣兜。
这是北京城区内最大的居住项目,蔡磊和一家人租住于此。2022年开始,他在另一幢的底层与9楼租了房,作为办公区、直播间和一位病友的卧室。办公区与家之间步行可达,他感叹,早该如此。这又从死神的手指缝里,抢回一点时间。
4月中旬,在北京春日难得的清朗日光下,小区里,榆叶梅、梨花、垂枝樱……渐次开放,春的乐章仿若永不谢幕。
而蔡磊只听到警钟敲响。就像一截融化的蜡烛,他的肌肉逐渐被不可名状的力量吞噬。如今,他的两只手都不顶用了,喝口水需要有人把杯子递到嘴边,借助吸管分两次咽下。夜半,身体被疼痛摇醒,他动弹不得,翻身成了奢望:“身上都没有肉了,压着不疼吗?”
他开始摔跤。这是渐冻症病人后期常见的死法之一:因为双手无力,一旦摔倒,头部会率先着地。
“去年摔死的病友就有七八个。”这个春天,蔡磊摔了三次。有一次身边没人,幸好他反应快,用肩膀抵住墙壁,才保护了脑袋。
他仍在和时间赛跑,全年无休,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大年三十他和家人团聚了3小时,就返回办公室加班。医生直摇头:“你这个工作节奏,正常人都受不了。”
只是身体在拖慢进程:2022年末,他还能用肩膀摇动胳膊,带动当时唯一能动的右手食指点击鼠标,如今,他只能用脚掌覆盖在鼠标上操控;他添置了话筒,但由于喉部肌肉无力,用语音识别输入,有时会被系统转化为一连串的英文句子,“后期,只能上眼动仪了。”
蔡磊和时间赛跑,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
去年12月,蔡磊无差别地受到新冠病毒的攻击,因为卡痰险些结束生命,发着39.1度的高烧,在办公室看了一天论文。这成为妻子段睿想起来就要和他吵架的事。“你每天这么折腾,你是在自杀你知道吗?”段睿说。
那以后,蔡磊遭遇了漫长的新冠“后遗症”:持续两三个月,午后,他不得不进行1小时左右的睡眠,这让他懊丧。
“永远觉得自己还不够快,做得还不够多。别说一天16个小时,一天给我20个小时也干不完,因为这个目标太沉重了,你挑战的,是全世界都做不到的事情。”蔡磊补充说,“病友每一天都在死去,我也会在1年左右死去。”
反抗
有时蔡磊会记起,一场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反抗。
小学三年级,有天放学,蔡磊结束值日,在已擦黑的天色中,遇到两个高他一头的小混混。也许看他独自一人,个子小小,小混混突然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蔡磊本能地摘下书包抡过去。短暂错愕后,对方很快回击。直到小卖部的大爷把他们分开。
那天归途,他仿佛赢了世界,他盘算着,虽然吃了几脚,但是对方也没占到便宜。蔡磊不会想到,此后的人生,将以抗争为标记。
30年后,蔡磊不再是少年,时间是他最大的对手。念书时,他训练自己只用一半时间提前交卷,看起来轻轻松松拿满分。从河南小镇考到北京名校,从三星、万科到京东,他跟自己抢时间,跟竞争者抢时间,跟时代趋势抢时间。一位曾经的商业伙伴说,蔡磊是幸运的,“每个时期,他都能选择最好的行业、最好的公司,他玩命地付出,时代也慷慨地给了配得上他才华和努力的回报。”
赶出中国第一张电子发票,获评中国新经济领军人物、中国改革贡献人物……到40岁,蔡磊没有成家,活成了一部“工作机器”,丢失了爱好和健康,只是“不要命”地抢跑,“要命就输了,”他这样告诉身边人。
曾经围绕蔡磊的,是精英主义和商业逻辑。
直到41岁,他迎来儿子降生,也遇到此生最大的挑衅:持续肉跳近一年后,他被确诊渐冻症。
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疾病。这种最为人所知的罕见病,拥有常人未知的残酷。它病因不明,无药可医,患者像被坚冰封锁,最终在呼吸衰竭中走向生命终点。
4年过去,蔡磊不太会回想患病之初愁云惨淡的日子:他开始失眠,在漫长黑夜里,停下来打量自己的前半生;为了不拖累结婚不到一年的段睿,他提出离婚,段睿拒绝了;他寻医问药,遍访“大师”,陷入骗局与绝望。
但2个月后,当他发现,因为医院之间的壁垒,即使国内最权威的渐冻症专家,30年间掌握的患者也不到5000例,职业嗅觉与惯性告诉他,这将是一次“创业”机会:运用自己擅长的大数据与互联网工具,为医生和科研机构提供样本案例。
他首先振作起来了,“要挑战,就挑战个大的!”遭遇强大的对手,让蔡磊兴奋,一个想法渐渐清晰:“世界上没有药,那就自己造!”
若时间尚可对抗,那么,人能否与规律对抗?
4年过去,蔡磊也会模糊那些失败与失望:进行上百场路演,但10个月下来,“连一分钱都没有找到”;发起冰桶挑战募捐,两个月内每天处理七八千条微信信息,但来自社会陌生人的捐款,只有10多万元;核心成员不告而别,团队小伙伴大多干两个月就离职,他们说,“太磨人了,看不到希望”……
蔡磊的败局似乎毫无悬念。新药研发有条“双十定律”,即一款新药平均需要10年、10亿美金的投入才能开发完成。10年,无论对于蔡磊还是其他渐冻症患者来说都过于缓慢;而10亿美金,即使蔡磊一直在抛售股票、房产、车子,但仍是杯水车薪。
于是这4年,蔡磊将一块块拼图补齐,“打破旧有的游戏规则,把资金、实验室、药企、患者和医院直接串联起来,尽最大可能缩短时间。”蔡磊说。
他在办公室放了四尊孙悟空的模型,它们散落在桌上、墙上,或怒目,或逍遥。患渐冻症之后,他以孙悟空为微信头像,想成为那只从石头缝里蹦出,即使被强大势力压迫500年,依然在等待石破天惊的猴子。
蔡磊办公室的孙悟空模型
病友
有时,蔡磊也是矛盾的。他想,救自己的命注定失败,但他又坚信,攻克病症可以成功,“我又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打没有回报的仗。”蔡磊说。
一个月前,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蔡磊站在大屏幕前的病友照片墙,说起他们的遗体捐献故事,声音哽咽。
在中国,目前约有6万的渐冻症患者,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生命的终局。
蔡磊发起的病友群,总人数超过一万人。每当群里有家属转卖轮椅和二手呼吸机,就意味着又有一个病友离世。去年年底的新冠疫情中,每天都有十几条讣告。
蔡磊直播间旁的一间主卧,住着病友小江,她是蔡磊的助理小高的妻子,今年37岁,曾是一位医生。疾病首先吞噬了她的声音,她很难再表达痛苦。
蔡磊说,渐冻症的一个残酷之处,就是最终将在大脑清醒中,看着自己死去。
去年12月,小高入职。和蔡磊一样,他每天工作到晚上11点,抽空掐着时间,上楼照顾妻子。
上午10点半,小高把胡萝卜、菠菜,切成细细碎碎的颗粒,打上一个蛋,避开味精与鸡精——他认为,这对妻子的病情不利。
小高和小江的女儿,今年还不满5岁。他们大家庭有8口人,小江的母亲从她17岁起便瘫痪卧床。支撑这个摇晃的家的两根支柱,又骤然断裂一根。
近一年,这对夫妻每天都想着结束自己。直到小高从蔡磊的故事中得到激励,他想,不能坐以待毙。他买了折叠自行车,打算如果封锁,就夜里从天津骑车前来加入蔡磊的事业。
小高相信“企业家精神”,对蔡磊做的事寄予希望。病友群里,有人像小高一样,视蔡磊为一个“会发光的人”;有时,也会有质疑、攻击和谩骂。不少人会忘记,蔡磊也是一个病人,频频艾特他,问他药什么时候能出来。
但强大的蔡磊依然四处碰壁。去年,疫情让蔡磊的研发进展“至少停滞了七八个月”。他一度觉得这场战事,“子弹快打光了”。
那该怎么办?蔡磊想到,他,以及这个罕见病群体,还有最后一颗子弹,就是身体。
如果没有真人病理样本,病因研究无从谈起。2022年上半年,蔡磊第一个签下协议,同时呼吁渐冻症病友签字捐献遗体,尤其要捐出脑组织和脊髓组织。他挨个做病友的思想工作:“这也是一种自救,即使这一代赶不上,我们也能给下一代病友带来希望。”
1000多个病友最终响应蔡磊,包括小江,也包括“人民英雄”张定宇。2022年7月,一位黑龙江病友捐献的脑组织和脊髓组织,第一例取样完成。
那张照片墙上,不少病友都留下了笑脸。小高说,每当说起病友,那是他难得见到的蔡磊的脆弱时刻。
蔡磊不完全同意,这场奋斗一开始就是“自救救人”。只是在依靠惯性与黑暗搏斗之时,他看到生机,也想带病友穿越绝望。
1000多个病友最终响应蔡磊,将在逝去后捐献遗体和脑脊髓病理组织。
妻子
现在,每周二三四六日,晚上7点,段睿和蔡磊准时开播。
像熟悉曾经的报表、文件、审计报告,如今,段睿熟悉那些螺蛳粉、羊角蜜、可生食鸡蛋、老人鞋……看到有人夸赞收到的山竹,她频频点头:“这次选品,我也特别得意。”
4月18日这天晚上,直播难得延迟7分钟开始。团队刚刚完成一次搬家,窗帘都没来得及挂。介绍一款蓝莓时,有人在评论区说起《小王子》,段睿接话,“对小王子来说,那朵玫瑰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他用心去陪伴。”
蔡磊在一旁一一念出观众的ID,表示欢迎和感谢。他说,来的都是“铁粉”。段睿给他剥了一个山竹,但他没空吃,匆匆告别了直播间,将场子留给段睿。
直播带货,是段睿的第二次创业。她毫不介意地谈起自己的学科背景,调侃说:“前有北大师兄卖猪肉,今有北大师妹卖人参。”
段睿与蔡磊在直播间
2022年9月,眼见着蔡磊的直播间一直在赔钱,在事务所和主播工作之间来回撕扯了几个月后,段睿全职加入蔡磊的直播带货事业。
此前,她有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那是她的第一次创业。她敏感,容易共情,客户总是觉得,她懂他们。她成功了,事务所有了口碑,“年收入几百万”。
直播的前一天,她刚崩溃了一场。除开母亲指责她对儿子照顾不够,以及搬家的鸡飞狗跳,还有病人家属给她提意见,建议她使用直播话术,甚至花钱购买流量,蔡磊劝她,都是为了你好,她回怼,“如果我每天都问你,你那药研制出来没有,你怎么想?”
段睿有一张爱笑的圆脸。她讨厌苦难叙事,想保留自己独立个体的身份,拒绝成为媒体与亲友眼中“蔡磊的妻子”,或者,一个“绝症患者的妻子”。
大学时一个好友,两人总是相互损来损去,当久不联络的好友知道蔡磊的病情,给她发来励志鸡汤。段睿不知该如何回复:难道绝症病人的家庭,就一定要一直生活在愁云惨淡之中?
她和蔡磊通过相亲认识,见的第二面,蔡磊求婚,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没空谈恋爱,既然彼此感觉合适,就结婚吧,“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段睿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骗子,随后她笑了笑,说,“好啊”——她更喜欢志同道合、共同成长的亲密关系。直到现在,看起来比不满5岁的儿子更需要照顾的蔡磊,依然是她的支撑。
段睿与蔡磊
维系好眼前的这摊直播带货事业,是段睿想做的“确定的事”。穿行在直播间的仓储区,几排待拆封的快递纸箱之间,段睿掏出一颗黑芝麻丸,语气欢欣:“你觉得这吃起来像什么?”接着笑眯眯地揭晓答案,“像不像费列罗。”
这两个月,项目扭亏为盈,对药物研发来说杯水车薪,但至少可以付得起这个团队的工资。这是最近让段睿最有成就感的事。
翻拼图的人
2021年9月,我和蔡磊第一次见面。三四天的时间里,我们辗转于医院、论坛、路演,交谈总是在车上,穿过北京午后让人昏昏欲睡的日光,乘坐绿皮火车,闻到北戴河海水的气息越来越近。
那时,蔡磊还有争气的右手,头脑敏捷,说话清晰有力。看到路边的广场舞,他开玩笑说,“胳膊腿儿挺好的,肌肉都没有萎缩。”
那次告别,蔡磊坐在客厅的石面茶几上,将脚跷起来,好让自己舒适一些。日光灯倾泻在他的头顶。他忽然说起,他的爷爷只活了50多岁,爸爸只活了40多岁,在40多岁时就要离世,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
而这次,蔡磊说,他已经完全接受死亡:“尽管三年前我就已经开始接受,但说实话,内心还是会有遗憾,但现在,我可以没有一点儿遗憾安详离去。”
为什么?蔡磊回答,因为他已经做了所有,“应该做和能做的事”。
如今,段睿也觉得,自己已拼尽全力,并且做好最坏打算。她想,如果蔡磊哪天不行了,那他也一定是病人中活得最长的。到那时候,那她的第三次创业,就是一个护士长,“也许到那个时候,我终于有时间可以背背唐诗了,可以写写字了,也没啥不行的。”
看着蔡磊每天忙碌,有时,段睿还是会发脾气,“你做的那些事毫无意义,根本不可能成功!”
段睿拥有医学背景,有自己的药物发明专利。从科研转行是因为,她讨厌不确定,不想成为一个“翻拼图的人”。她解释说,“从历史长河来看,可能需要一代人两代人去翻无效的拼图。你所有的努力,也许只决定了你翻拼图的手势快不快、稳不稳,但你无法决定,翻出来的拼图,一定就是你想要的那块。”
而现在与蔡磊并肩作战,让她觉得,“就好像有1000块拼图,你翻了30块,即使不幸地没有翻到正确的那块,至少我们为后人翻了30块,他们不用再翻了。”停顿了一下,她说,“对,这也是一种推动。”
她用两只手掌比了一比,缓慢靠近,“过去的研发速度也许是这样的,”接着,食指迅速跳跃,“但是,蔡磊的速度是这样的。”
蔡磊攻克渐冻症的路径,他试图将拼图补齐。
团队的共同认知是,蔡磊将渐冻症的攻克研究速度,提高了20倍—50倍。这意味着,最乐观的估计是,这件事本来要花100年,但现在两年就成功了。
直到2022年,蔡磊推进了遗体和组织样本捐赠,搭建了最大的肌萎缩侧索硬化病理科研样本库,设立了公益基金与慈善信托,对早期科研给予了持续资助,完成了以小时为单位的极速临床招募。
目前推动和追踪的70多条渐冻症药物研发管线,明确失败的有30多条,还有30多条在研,其中约10条已在或即将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看起来,蔡磊还在翻拼图,以后,也将一样。
“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天,到我死亡的一天为止。”说着,蔡磊停下来,凝视着头顶一簇绯红的樱花,像是不敢相信,春天就在眼前。
蔡磊的自传本月出版,他给书取名为《相信》。
(文中段睿、小高、小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