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血与无聊之间,国产爱情片为啥拍不出好磕的爱情?(组图)
这个五一档的电影院堪称拥挤,共有六部新片上映,动作片、犯罪片、喜剧片、悬疑片等不同类型争相登台,供应量不仅充足,简直过剩。然而给人的感觉是,挑来挑去也不知道如何下手,作为一个“小长假”档期,表现可谓平庸。
在这张看似隆重的餐桌上,夹杂着一道小点心,由张子枫和胡先煦主演的爱情片《穿过月亮的旅行》(以下简称《旅行》),改编自作家迟子建的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原本还指望它能正常发挥,冲出国产爱情片的魔咒,讲好小年轻的纯真情感,然而看完最大的感受仍然是:乏味。虽然不同于许多狗血催泪的青春疼痛爱情故事,但《旅行》仍然走在远离大众的路上而不自知,令人平白生出另一种遗憾。
《穿过月亮的旅行》剧照
原著小说只有18万字,一部中篇小说的体量,故事虽然谈不上吸睛,但也不难找到一些亮点。它聚焦底层年轻农民工的感情生活,在题材上具备了广阔“蓝海”的先发优势,不用在一众青春疼痛爱情片的“红海”中挤得头破血流。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出生于东北农村的年轻夫妇,婚后没几年就踏上了进城务工的道路,男人王锐进了建筑工地,女人林秀珊做了食品工人。
90年代正值农民工大潮席卷全国的高峰,这对小夫妻就是一个庞大群体的缩影。虽然同在东北,两人却是异地而居,一个在哈尔滨,另一个在齐齐哈尔,维持感情生活的困难便在这交通不便的远距离中滋生了。电影将故事的发生地搬到了广州和深圳,主题仍然和小说一脉相承,讲述两个小人物如何在困顿窘迫的生活中维持爱情的纯真和浪漫,面对艰难阻碍仍然不放弃对彼此的依恋。
既然是关怀底层人群的书写,原著中不乏一些对主人公生活的背景勾勒,虽然笔触不多,倒也足以窥见这对小夫妻生活的不易。别的不说,从两人相会的地点就能看出他们局促的生活。二人都住公司的集体宿舍,每次见面只能去外面找地方,还是那种廉价脏乱的私人旅馆。因为难以将就污渍斑斑的床单,林秀珊每次出行都自备床单。
难得的见面机会造就了他们对夫妻生活的渴望,每次见面第一件事是钻进被窝,事后还闲谈其他工友解决生理需求的各种招数。那个年代的电话昂贵,夫妻俩想联系只能守着公用电话亭,在一长串排队等候的队伍前小声说着情话。这些细节的呈现相当写实,农民工的具体困境都落到了细微之处。
日子虽然艰难,好在两人都对未来满怀期望,紧衣缩食地生活也不觉得苦,这是那个上升年代特有的氛围。林秀珊虽然人进了城,骨子里仍是个传统朴素的农村女性。她从不使用化妆品,护肤品只用最便宜的;一把牙刷能用一年,蓬乱粗糙的刷毛常常把牙齿刷出血;她舍不得买卫生巾,常将卫生纸叠成一摞当卫生巾用。王锐和工友们被建筑公司拖欠、克扣工钱是常有的事,却从来不敢替自己声讨。夫妻俩省下的钱大部分汇给家里,在农村靠天吃饭的父母就指着他们。
这样的生活肌理原本应是这个故事的基底,这是两个城中边缘人物互相取暖的背景所在。试想一下,两地奔赴的爱情故事就算感人,但绝对谈不上凄美、深情,它因日复一日的坚持而动人,因与生活相伴相生的平淡而温情脉脉,那么细致描摹故事中人物的生存环境就尤为重要。然而故事的走向并非如此,原著作者迟子建虽然将视角延伸到了农民工这一群体,但甚少着墨于底层生活的残酷和辛酸,而是着重描绘身处其中的人如何超脱于现实生活,近乎诗意地维持着美好的理想和浪漫的姿态。
比如王锐在追求林秀珊时,即便还是个赤贫的放牛娃,也不惜以绝食“要挟”母亲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琴。而当两人结婚后,林秀珊又宁愿苦着自己也要给丈夫买支新口琴。音乐与爱情,于这对夫妻而言,无疑是贫瘠土地上长出的娇嫩花朵,也是他们在灰暗生活中依然保留的美好向往。这是作者歌颂的对象,又同时显得如此悬浮,更像是书写者对书写对象一厢情愿的想象。
如同书中原有的一处戳心的对话,王锐对妻子讲起在工地的生活时,说有一次公司老总带着宠物狗来视察施工进程,他发现这条狗都比自己过得好,它在家里有单独的房间和床,而他们夫妻俩在城里连一张自己的床都没有,妻子听完哭得很哀伤。此处笔锋却一转,王锐安慰妻子道:“没有自己的床,我们睡在街上也觉得美。”看得让人不由双眉紧蹙,这种浪漫主义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可惜的是,电影在将故事搬上银幕时,本应抓住二次创作的机会取长补短,将原著的理想色彩与现实基调巧妙均衡并融合,结果却是依样画葫芦,交出了一比一还原的复制品,甚至在“唯美至死”的道路上更得更远了。迟子建曾分享自己创作小说时的心境:“在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现实生活中,民工无疑处于弱势群体一族。在这种时刻,人与人之间的真爱,才是抵御这苍凉人世的最强的暖流。”原著中尚且能嗅到一丝苍凉和暖流,到了电影中就只剩下脱离现实的浪漫。
本应富有野性活力的粗粝底色,在电影中都被涂抹成了浪漫爱情的背景板。工地整洁有序,食品厂干净光鲜,女工们穿着靓丽时髦,就连村里的女孩都像是从挂历中走出来的。小说中的林秀珊浑身透着一股“村劲儿”,因为从小喝着村里的地表水长大,喝出一口黄牙,又很爱张嘴大笑;干起活来勤快麻利,挥起斧头剁猪脊骨,既有力气又有技巧,比谁都剁得好。
在电影中却摇身一变,会打扮、懂化妆,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干着包饺子的细巧活儿,活脱脱一个精致的都市青年。在张子枫和胡先煦两位充满少年气的演员的演绎下,说这是一部校园青春片也不违和。
至于片中最重要的爱情,更让人觉得有些置身事外、难以代入,脱离了人物基调的感情描摹如同无根之木,与大部分无端将“我爱你”挂在嘴边的糖水片并无二致。小说中交代过王锐和林秀珊爱情的来由,多少透露出两人为“抵御苍凉人世”而互相取暖的立意。王锐家贫,初中一毕业就被叫回家里务农,为此很是不甘和委屈。
两年后,同村的林秀珊也辍学了,却从不见委屈的模样,总是饶有兴致地捡石头打麻雀,书中形容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盈盈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并描摹爱情的悄然滋生:“王锐听到她的笑声,下三营子的土地蓦然变得开阔了,天也显得高远了”。这段本可以着重铺陈氛围的过程,在电影中却被压缩得更加干瘪,浮光掠影般地走完过场。整部电影中,人物都如这般扁平,让人不知道他们因何而相爱,又为何而浪漫,爱情于他们的生活而言又是怎样的存在。
为了突显底层人物的浪漫,影片将一束玫瑰花作为贯穿全片的重要意象,同样显得过于空洞而无趣,暴露出创作者对这一人群的想象力的贫瘠,对底层叙事的疏离与隔膜。对比作家李娟曾写过的戈壁滩的浪漫,那里有着远比农村更深邃的荒凉,李娟和牧羊人的浪漫情结就寄托在了彩色的小石子上,她每天都会去河边走走,寻找漂亮的石头,那是荒漠中仅存不多的美物。
朋友江阿古丽要嫁人了,李娟特想知道,“她嫁走后,她家那半盆子美丽的小石子还要不要了。要是送给我该多好……”很多时候,浪漫根植于特定的环境,与周遭的事物息息相关,也因此才显得生动真实、丰富多姿。一再将玫瑰花作为浪漫的代名词,感受力未免过于单薄狭隘,创作者脱离生活的程度可见一斑。
作为一部爱情片,《旅行》最大的败笔在于难以赢得观众的信任,在一个本就难以相信“纯爱”的时代,缝合出了一个极其失真的蹩脚故事。影片照搬了原著的故事结构,一个被称为中国版《麦琪的礼物》的故事。夫妻俩为了在中秋节这天带给彼此惊喜,在没有通话的前提下奔赴对方的城市,结果一天之内来回扑空三次,并贯穿起他们在火车上一路见到的“众生相”。
作为小说尚且可以读来解闷,但大动干戈拍出一部电影长片,并且几乎没有发挥影像改编的价值,就让人有些大惑不解了。且不说从广州到深圳,算得上多大的艰难险阻,恐怕放到“异地恋”人群中都不敢叫苦。就说两人非得一天跑三趟就为见一面,明明找个周末或凑个调休就能解决的问题,却生生搞出了生离死别的惆怅感。“纯爱”人设不宜打造,影片野心不小,效果却如此儿戏。
而提到欧·亨利所著的《麦琪的礼物》,《旅行》的原著小说也实在不匹配。《麦琪的礼物》中的爱情故事完全扎根于人物的生活,夫妻俩在贫穷拮据的条件下,依然想为对方提供最好的礼物,因此卖掉了各自最珍视的东西,酿成一场阴差阳错、悲喜交加的闹剧——丈夫卖掉金表,为妻子买了全套发梳;妻子却把头发卖了,帮丈夫买了表链。短短一则故事里,精准呈现了生活的不易和感情的珍贵。
相比之下,《旅行》中的爱情故事显得多么乏味,如同当代爱情片对爱情惯常的误解,不是所有“错过”和“遗憾”都值得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