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从“年衣”到“战袍”——从过新年穿新衣说起
“春节除了回家吃团圆饭,整个假期还将会有一轮轮的社交……尤其是,有些姑娘还要相亲啊、见家长啊、昔日老同学的聚会啊……我们都不想输啊!对不对?不然大家也不会把过年前买的新衣服,戏称作‘战袍’了……”
这段网文解释了近来“新年战袍”这一流行用语的由来,戏谑地将“年衣”比作春节社交大战中的“利器”。殊不知以新洁的衣饰迎年,是自汉代就有的古老习俗。大年初一,也就是“正月正”,全家老少身着新衣、新帽、新鞋、新袜,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依次向祖先拜谒、家长拜贺,再往亲友家去道贺,俗称“拜年”。
东汉崔寔在《四民月令》中记:“正月之朔,是为正日。躬率妻孥,洁祀祖祢。”南朝时,元日要“悉正衣冠”,如《荆楚岁时记》所述:“(正月一日)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清洁的衣饰与合乎法度的修仪,是年节祭祀先祖与拜贺长辈的先决条件。
在唐代,小儿新年要穿艳丽的新衣,刘禹锡在《元日感怀》就描述了这一情景:“燎火委虚烬,儿童炫彩衣。”一个“炫”字足以显现新年彩衣的重要性。
宋代孟元老在其《东京梦华录》中述道:“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吴自牧的《梦粱录·正月》中也记述了“(正月朔日)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无论贫富,新年置办一套新衣是出门酬答的必要条件。
元代朝廷给官员赐拜年的新衣布料,“腊前分赐近臣袄材,谓之拜年段子”。明代刘若愚《酌中志》也详细描述了岁末新年的装饰与衣物:“自年前腊月廿四日祭灶之后,宫眷内臣,即穿葫芦景补子及蟒衣……三十日,岁暮,即互相拜祝,名曰‘辞旧岁’也。”
清代穿新衣拜新年民俗延续。《清嘉录》云:“鲜衣炫路,飞轿生风”;《燕京岁时记》中记:“士民之家,着新衣冠,肃佩带,祭神祀祖。”在《元旦口号》的诗句“喔喔邻鸡唱晓风,楮钱烧罢火飞空。稚孙自炫新衣美,也学成人拜老翁”让我们看到了六十八岁的蒲松龄面对着穿上新年衣孙童前来拜贺,心境万分愉悦。
在上海历代竹枝词中保存着诸多对民国时期申城光鲜照人的年衣描述,如朱寿年的《岁事竹枝词·贺岁》中:“狐裘貂帽礼谦恭,连马盈门兴倍浓。”又有《上海洋场竹枝词》:“北门城外女如云,服饰缘何一例新。狐肷袄儿湖色好,海螺兜与大红裙。”等等,不一一赘述。
从人类学意义上来看,“年衣”这一对身体的全新装扮,与“贴年画、窗花”等门户全新装饰一样,均是中国人重视“岁除——迎新”这一新旧交替特殊时间段的更新意识。新洁的衣饰不仅是年节的装饰符号,更是获取某种神圣性意义,以达“迎祥祈吉,禳灾消恶”的仪式手段。在“通过仪式”的“阈限”之后,人们获得新生,穿上新衣,戴上新帽,即是迈入新一阶段生命旅程的象征。
如今我们生活在物资极其丰富的新时代,衣饰之华美,时尚更迭之快,购买之便捷前所未有;更有各种穿搭博主的攻略,让一件又一件的“新衣”,不只是年节岁时更替中才能获取,继而消弥了民众对“年节”的仪式感。那种在灯烛更漏之下“一针一线密密缝制、赶制”的年衣、年帽与年鞋、年袜,如今已成为一种代际追忆的微光,也可以想象,当下儿童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体察,很难生发出共鸣。
所以,我们对“新年战袍”所应作出的解读,不应只是停留在“中式年衣款式是否华美”“形制是否时尚”的无休讨论与盲目追捧上,而是应对这件源自3000多年前的新年“战袍”,树立起对中华传统文化之根充分的信心与热爱。从黄帝制衣裳乃有“华夏礼仪”之邦,到“先蚕嫘祖”育蚕缫丝所建构的耕织图景,再到先棉黄道婆福佑黎民的“衣被天下”,只有对这一件与岁时秩序、人伦教化建立起密切关联的“年衣”,才能真正意义上被称为“战袍”。
从“年衣”到“战袍”的新衣演进史,可以是切入中国春节的一个特殊观察视角,让我们可以得知,中国人的春节,不仅仅是一系列的仪式丛、仪式链,更是一整套华夏文明的知识体系,蕴含着诸如热爱生命、追求健康、敬祖孝先、尊老爱幼、弘扬正义、贵和尚美、团结和睦的传统美德,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的真实写照与民族情感交融的凝结。(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