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区,我遇见一只狼|三明治
作者|Vivian
编辑|珍妮
那是一只狼吗?!我指着山坡下方,枯草中一阵窸窸窣窣。
哪里是狼,大海只是微微抬了下头,不过是牧民迁走后留下的看家狗。
是藏獒吗?
不是所有生活在藏区的狗都是藏獒,他笑了。
反正看起来毛乱乱的,像只小狮子。
他轻轻碰了下我的肩,再次抬头,更认真地往山坡望去,仿佛能看到山坡背后的样子。
这只落单了,不管是什么狗,要能熬过这个冬天才好啊。
远处的天开始泛红,我们进到车里往营地开,一边开一边认真地盘点今晚吃什么。这是我们在青海藏区旅行的第三天。
在搬去大理的园子之前,吃什么的问题总是伴随着在大众点评和美团外卖中的来回切换,甚至当时看中了上海虹口区的那个房子都是因为外卖能直接送到门口。有了园子之后,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富有探索性了。
园子正面进去靠右侧有一株桑葚,春天会结满绿色紫红色黑色的果子,有些酸。离它不远处是一株差不多半人高的无花果树,结出的无花果和叶子是一样的绿色。再过去是两棵樱桃树,可惜常被鸟儿啃食得只能依稀看到一丝红黄。往里走些,圆圆的脆李在枝头轻轻摇晃,香水柠檬粉白相间的花开始往下落,露出深青色的锥状雏形。
中间的草坪是野草的天堂。最多的是三叶草,开着白色的球形小花。我评价说好看,大海摇了摇头,我看着就头疼。它们的生命力格外顽强,几乎很难除尽,稍稍落几滴雨,刮一阵风,就又生出了嫩芽。最争艳的是矢车菊,天蓝色的几何状花朵。爬藤的素心兰,即使过了花季,还留有一小阵清香。
另外,就是不知名的小蓝花和小黄花和更小的小白花。不开花的呢,倒是有许多可以吃的。一大片野蕨菜,就是一不小心就长老了。艾蒿快要及人高。靠近菜地的地方,是好大一丛灰灰菜,炒着吃做汤都可以。倒是菜地,在野草中常已难辨别出种的是什么,生菜都已开出了花。紫心土豆长得饱满,皮薄到用手一搓就掉。莴笋有手腕那么粗,一部分用来切块放汤里,一部分刨成皮片和折耳根苗一起做拌菜。杂草最少的是草莓地,常有邻居带小朋友来采草莓,顺手拔拔草,踩得垄与垄之间的空隙都服服帖帖。
但我们在青海藏区的营地周边什么都没有。
至少没有能吃的,牦牛粪垒砌的矮墙倒是可以当燃料烤火。矮墙上时常落几只藏雪雀,黑白分明,大约是在找缝隙间的种子。
之前路过优云乡买的茼蒿已经分两顿吃完,绿叶菜,放不久。我们统共还有两只番茄,一根小瓜,一棵洋葱,一小袋土豆,半打鸡蛋,半盒午餐肉,一饼酥油,以及若干包速食面。
肉留到明早再吃吧,今晚吃个葱油拌面,配个炒小瓜,怎么样?
开火前,大海去外面搬了几块石头压住印第安帐的六个地钉,这里一到晚上就狂风大作,昨晚还伴随着冰雹,砸得帐篷哗哗响。我从箱子里翻出打火石,点火热油。其实现在市面上稍微好一点的户外炉头都配有电子点火的功能,只是到了海拔4000米,就统统失灵了。打火石是用绳子串起的一根镁棒加一个钢片,捏住钢片用力刮镁棒就能擦出很大的火花。刚开始我不太熟练,脑补着划火柴的画面去刮,但这是不对的,顺着镁棒往下刮虽然也能出火,却不能很好地把火花引到炉底的方位,等煤气放了几秒钟才能引着。老练的方法是在刮的时候带点外旋,收尾时正好将火花迸出的方向带到炉头出气孔,一气呵成。
锅热了,大海从外面搓着手哈着气进来。从帐篷的开口能看到牧民小屋的侧面。牧民应该在10月之前就将牦牛赶到了海拔更低更温暖的冬季牧场,留下凌乱不堪的屋棚和一圈牦牛粪矮墙。屋子没有上锁,也许锁曾经在我们到来前被人撬开,屋子里围绕着藏式炉歪斜地摆了几个铺了毯子的长凳,而藏炉最上面的两截管子不见了,应该是被撬锁的那个人偷走了。
我倒上菜籽油,大海刚切完洋葱,接过锅。“热锅冷油”,也是我最近才学到的。
野外没有信号,吃饭的场景也就变得更加纯粹。夹着锅里软嫩的炒小瓜,听着外面渐渐高昂的风声,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白天见到的野生动物们。
藏野驴是我的最爱,它们不怕人,充满好奇,扎堆儿吃草,相互交流。如果单独一只站在荒野上,它清晰的肌肉线条,棕白相间的斑纹,丝毫不比野马逊色。只是一旦奔跑起来,就忍不住抬起头鼻孔朝天,暴露了自己是头驴的傻劲儿。
还有那只野兔,大海念念不忘早晨的那只野兔,杵得也太近了!镜头直接爆框,几乎无法对焦。
他对拍摄野生动物及鸟类的瘾比我大多了,但我乐得出来,因为寻找野生动物的地方也一定是无比贴近荒野与自然的地方,甚至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而对于“与世隔绝”的热爱,是一种逃逸吗?
《浪漫地理学》里有一段话:
“对于非洲的景观,纪德觉得它的广袤和无垠是对个体自我意识的一种威胁。他在小范围内可以欣赏大自然的陌生感,然而 ‘那种巨型感,那种不确定性,那种方向感、设计感和组织架构的迷失’ 让他感到不安。文化意味着区别对待。为什么非洲人不树立标识表明这是最高的山,那是最湍急的河或最壮丽的日落?尽管他这样抱怨着,然而纪德逃往非洲恰恰是因为他厌倦了欧洲那种偏好组织结构又以个体独立为荣的矛盾结合。”
我也许也是厌倦了城市,便有了这无法收场的、精心策划的逃逸。
回想上海的生活,时常是没有连贯细节的,而是像几个定格的、服道化都尤为精致的电影镜头。记得曾经听一个年轻导演聊他拍摄的一部致敬家乡的作品。在拍摄浙江家乡的场景时,室外用的是冷光,常阴雨,而屋内用的是暖光;但在拍上海浦东的镜头时便反过来,户外用的暖光,室内用的是冷光。我想这一定程度表达了我们对于归属感的情绪感受。
两年前的一次老同学聚会,第一波疫情已过,余波尚存,大家都抱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集体记忆在上海的某个小酒馆叙旧与畅想。有人在持续的不确定性中出国寻找答案,有人趁机转型抓住机会努力创下一番事业,有人尽最大可能未受影响继续着小资的精英生活。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感觉已经边缘化很久了。
这不是事实意义上的被孤立,相反,是融入进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时的别扭。叮咚,我打开门,谢过外卖小哥,坐回电脑前,匆匆擦去打开塑料盒盖子的瞬间溅在电脑屏幕上的汤水,按下播放键。这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连贯得不像是受我的主观意志控制。我在这间屋子内配合着做个演员,而窗外的一切又是另一场戏了。
此时青海优云乡属于我们的这一小片荒地,帐篷外又下起了雨夹雪,从哗哗抖动的帐篷下沿能看到枯草地上积起薄薄一层晶莹剔透的小颗粒。
在城里,对天气的感知是非直观的。天气只是一定程度上影响出行,下雨高峰期叫滴滴需要排队,周末无法去滨江玩滑板飞盘。如果是日常白天,那几乎是觉察不到的,在办公室或在咖啡厅,只要不是极端台风天,与平常无异。
而大理的雨季,那是实实在在得让人无法不切身感受到。最明显的是洗澡水不热了。用普通太阳能热水器烧水,连续的下雨天就意味着我要快速地解决一个温度尚存的澡。卧室的床正对着一片田野,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今天是阴雨天。出了卧室就能听到门口的黑龙溪哗哗的水声,看到雨点打在门上的黑色钢板,园子的草坪起了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地上有被雨点打落的三角梅花瓣。
天气对买菜的影响也很大。村里大家爱串门蹭饭,如果晚上来的人多,上午就要去北门的大菜市采购。但北门市场在古城,不好停车,那就得冒雨骑摩托车。如果简单吃点,就去绿玉路的小菜市买菜,那边要下午开始出摊,找到车位的概率大一些,还能顺便在对面取个快递。
下雨天就不能在露台上吃饭了,当然这对于窝在房间里烤火的冬天就没影响。除去冬天,坐在露台上,一面是洱海,一面是黑龙溪,背后是苍山卷云,内心也仿佛感到开阔。露台上不止一次看到晚霞和彩虹,到了七点半八点的时候,天空就被映得粉彤彤的,这时候吃的是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只想喝一杯小酒,或者两杯。到洱海开海的时候,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整片湖水上星光闪烁,而这些辛苦的打渔人将出现在第二天早晨的北门大菜市,大声吆喝叫卖洱海鱼。鱼最多的时候,洱海花鲢才三块钱一斤。
总之,在大理,我也许记不清今天是周几,但一定能记得已经几天没出太阳了。
天已黑透,帐篷外的雨雪声也渐渐消停了下来,云还未散去,星星已经出来。又是一个没有信号的安静的长夜,大海歪头靠在躺椅上随意地翻看白天拍到的动物照片,我盘腿坐在一旁静静地透过帐篷看外面的一盏营地灯照在枯草上的光影。躺椅足够宽敞让我可以交叉双腿坐,按照无意识的习惯,我通常会把右小腿插进左膝弯里,但是今天我有意换做了另一边,仿佛在给自己传达什么信号。从体态角度来讲这样似乎比较好,只是日常的生活很少给予我们如此的闲暇来调动大脑指挥身体。枯草的影子很矮,即使活着的时候,它们在海拔靠近4500的山上也难长很高。
在大理的园子,隔三差五地需要给果树剪枝,它们发得太快了。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有些不自在。与我见过的给城市道路两旁的灌木修剪造型的工人不同,大海总是冲着那些看起来健康茂盛的粗枝下手。“你看它在同一个地方有三个分杈了,那就长不好。” “你看这个枝头往里长的,结果的时候全被树叶挡住。” “你看它长得那么高,我们不包纸,还没成熟就被鸟吃完了。” 于是,他嚓嚓地剪。很快,地上的新鲜树枝就堆成了几堆小垛子。树枝可以用来做篱笆,但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当柴烧了。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太近却十分清晰的狼嚎,我和大海同时看向对方。
然后,又有一声。
他站起身,不慌不忙地简单收拾了下电脑和相机,拿起我们的两个锅,用力地敲了几下。山间悠悠地传来一阵微弱的回声。
直到第二天傍晚,太阳落山我们往营地回,沿路看到了被狼撕咬后的藏羚羊。其实我们最先能看到的,是一簇黑压压的翅膀。空气很清冷,血腥味不那么明显。羚羊的脖子断得很彻底,身体的里里外外也被扯得凌乱。首先是狼。在狼之后,会迎来高山秃鹫继续啃食羚羊的身体,然后便是大群的乌鸦,最终只剩下灰白的骨头等待被时间风化。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黑压压的翅膀间骤然伸出的两只锋利的羚角。它们突兀又坚定地耸立着,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的曲线。
夜深了,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躺在睡袋里,又想起了枯草,想起了等待剪枝的树木。我想到猎杀藏羚羊的狼,此时不知在离我们多远处的荒野,我想到被狼杀死的藏羚羊,它是否曾经历英勇的一生并以最后的殊死搏斗画上句号。我想到那些乌鸦,想到死亡。
死亡,在人类世界里代表的所有严肃与哲思,在自然的眼里全都是稀松平常。那什么才是真正伟大的呢?我猜测或许是美。那些我们注意到的和没注意到的美。那些永恒存在的和稍纵即逝的美。那些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触碰到的美。那些山间、云间、落叶与火光的美。
我扭头,大海伸手垫在我的枕下。你在想什么呢,我问。
我啊,在想明早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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