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肿瘤病人生存曲线的延长,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编者按
“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是欧莱雅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投身于科学的女性”计划在中国的发展和延伸,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以及欧莱雅中国于2004年联合设立,已成为专门面向广大女科技工作者的全国性奖项。截止第19届,共有204位女科学家脱颖而出,她们弘扬科学家精神,矢志科技报国。女科学家,一代耀一代。
果壳采访了第十九届“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的部分获奖女科学家,让我们一起听听她们与科学的故事。
被采访者:
黄敏 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肿瘤药理学
“我们做药物研究的,通常不能直接接触到病人,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临床发布的肿瘤病人的生存曲线。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能看到这个曲线在延长,”药学青年科学家黄敏讲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松弛的微笑,“这当然是整个行业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我希望我们的研究在这其中也有贡献。”
肿瘤代谢是黄敏目前的主要研究领域之一,她是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的研究员,研究目标是针对肿瘤代谢的“独特之处”,开发新的分子靶向药、研究药物作用机制。“现在很多肿瘤还缺乏有效的药物,所以我们第一目标是研发新药;再有,肿瘤临床治疗中使用的很多药物,在疗效和安全性方面还有提升的空间,我们希望通过机制研究,帮助药物找到更适合的治疗群体,提升临床获益,减轻药物可能带来的毒性。”作为项目负责人,她已经合作研发了2个抗肿瘤候选新药,均已获中美两国批准开展临床研究,并阐明了多类药物的敏感群体。
黄敏在实验室
这么风生水起的研究,却并不是她博士甚至博士后期间的研究领域,而是她2011年回国后才开始的新领域,还是她当年求学的时候最怵的学科。
回国,从读书时最不感兴趣的领域重新开始
“我一直觉得肿瘤代谢很复杂,我当年念书的时候看到代谢通路就头大”。坦白的黄敏,一点都不像出身哈佛医学院的学霸。2008年到2011年她在美国哈佛医学院Dana-Farber肿瘤研究所进行博士后研究的时候,主要方向是DNA损伤应答。
这个方向和肿瘤治疗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化疗药杀死肿瘤细胞的一个机制是让肿瘤细胞的遗传物质DNA产生损伤,进而导致肿瘤细胞死亡。如果我们搞懂了DNA损伤之后,肿瘤细胞会如何应对这一危机,就可以具体知道这些化疗药物的起效机制,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会对某些病人不起作用。依据这些信息,可以更好地治疗肿瘤、克服耐药。
这段工作经历,在黄敏整个履历中,似乎是最远离新药研究的一段,不管是博士期间,还是回国之后,她都是在发现新药、评价新药、研究新药的治疗转化的前线,但在美国Dana-Farber肿瘤研究所的这段时间,却是在领域最尖端的研究所和实验室,做着更基础的研究。
三年虽然时间不长,但让黄敏在基础研究能力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回顾这段经历,黄敏的口气透露着欣慰:“我之前的研究经验都在药物转化研究,它给了我很好的机会,帮我弥补了基础研究能力的短板,未来能用更强的基础研究的能力来回答药物治疗的问题。”
2011年,黄敏回国加入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那时国际上肿瘤代谢的研究刚刚兴起,研究所看到这个方向潜力,想要进行布局,黄敏刚好回国:“我们是比较早看到这个领域的药物研究潜力的,药物所的肿瘤新药研发布局一直是比较前沿的,所以希望在这个新兴的领域能有所探索”。
至于跨入陌生领域,从零开始,能不能获得经费、学生能不能放心追随,这些会让很多转型科学家焦虑的问题,在黄敏看来似乎都不是问题,“我当时刚回来,比较大胆,比较无知吧”。其实,她采取了一个保守,或者说是“靠谱”的方式——从自己熟悉的领域一点点渗透到新领域。
“当然,我还是有我自己的策略,从我擅长的DNA损伤领域出发,了解DNA损伤和代谢的关系,然后逐步拓展到代谢这个新领域来。”那代谢和DNA损伤有什么关系呢?化疗药物作用于肿瘤细胞,让它们的DNA产生损伤。这个时候,肿瘤细胞还在负隅顽抗,其中一个动作就是调动代谢,给细胞修复损伤提供原料。如果可以搞清楚代谢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针对性进行干预,相当于前面化疗药物在打仗,后面再干掉了肿瘤细胞的大后方。
基于这样的思路,黄敏团队在肿瘤代谢领域初步的尝试取得了胜利,团队从代谢的角度提出了联合化疗药物的新治疗策略,能发挥更好的抑癌作用。
黄敏与团队部分成员
一个小战役又一个小战役,黄敏一直在想走得更远、走得更广,就这样,黄敏的研究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但一直努力向肿瘤代谢药物研发的前沿挺进。
药物研究处在基础研究和临床研究的重要桥接环节,不同于基础的生物学,药物研究人员永远都会在治疗的场景中思考问题。即使一个蛋白功能已经被阐释了,当科学家把它放到治疗的场景中,围绕它会出现更多的科学问题。一个靶标应该怎样去干预?怎样找到效果更好的药?更好的药是不是能对更多的人管用。
不同于临床医学,黄敏所从事的药物研究不会局限在某一种肿瘤,而是围绕某一类靶标做工作,一旦抓住了一个关键蛋白,就有可能抓住了一种重要的治疗机会,不管这个蛋白是出现在哪一种肿瘤中。例如,黄敏研究的新药在胆管癌里看到治疗效果之后,随即会放眼到其它类型的恶性肿瘤,进而发现在脑瘤中也很重要,以这样的思路去工作,也会给更多病人带去希望。
把药用在正确的肿瘤中,
为病人赢得时间
科学研究不可能一帆风顺,失败是常态,科学研究也是一个很“卷”的领域,你必须跟时间赛跑,跟同行赛跑。在黄敏十几年的研究中,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因“祸”得福。
黄敏团队关注了一个在肿瘤代谢领域很热门的药物靶标,因为在白血病治疗中取得成功,得到学术界的关注。黄敏团队更想看看这个靶标在实体肿瘤中的治疗机会,因为实体肿瘤人群更大,也更难治,发现该类药物在实体肿瘤中的治疗潜力,会有很大意义。
以往研究大多都关注这类靶标在实体瘤细胞内部发挥什么作用。近来,逐渐有人开始关注靶标在肿瘤细胞外的作用,黄敏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最激动人心的猜想是靶标产生的促癌小分子分泌到肿瘤微环境中,会被免疫细胞摄取并发挥作用。正当研究紧锣密鼓顺利推进中,国际上有团队率先发表了在免疫细胞中的功能,跟她们的科学假设几乎一摸一样。这个时候,黄敏和她的学生都非常崩溃,但也深知,这就是科研的常态。对她们来说,没有时间后悔,也没有时间怨恨,只能赶紧冷静下来,看看环境中其它细胞的情况。
新的探索带来了意外发现,远比当时大家都关注的免疫细胞,血管内皮细胞摄取更多。黄敏团队发现,阻断促癌小分子进入血管内皮细胞,抑制了肿瘤组织的血管形成,肿瘤生长也被显著抑制。
这个发现帮助科学界进一步理解了该靶标在实体瘤中如何发挥作用,也部分解答了此前临床研究中的困惑——在实体肿瘤中,为什么这类药物的响应率只有大约20%,就是说在80%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基于这个发现,可以把真正有效的人群挑出来,实现精准治疗,大大提高病人获益,也是药物临床成功的前提保障。
实现精准治疗对于病人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恶性肿瘤病人的生命周期往往是非常短的。如果对药物不响应,他们可能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对病人意义重大,也避免了药物的浪费,减轻国家的医疗负担。黄敏说:“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们这么多年究竟在做什么,一是在做新药,二是要用我们的发现,指导药物用在正确的肿瘤中,正确的人群中。这个理念不是我们独有的,我只是一直在我感兴趣的肿瘤代谢领域践行这件事,希望能够把代谢新药的研究做得更好。
黄敏又强调:“历史上任何一个新药突破,都不是哪一个团队独自的功劳。”从疾病到靶标到药物,整个科研共同体,把难题拆解成细细的小问题,各司其职,各个击破,就会催生出巨大的变化,肿瘤病人的生命曲线得以不断推移。黄敏说:“经常有人会向我咨询关于肿瘤治疗的消息,我经常能有更新的好消息告诉人家,虽然不一定马上就能帮到人家,但我能体会到对方那种如释重负,我也会很有成就感。”
“努力是我最喜欢的标签”
黄敏对自己相当严格,在她的眼中,努力是从事科学研究最重要的品质,而激发学生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身作则,自己首先努力工作,“学生看到你都这么努力,就不好意思不努力了”。她又补充道,“我觉得努力是我唯一的优势”。
同时,她也是同学眼中“靠谱”的老师,失败和挫折在她这里惊不起波澜。她也是这么鼓励自己的学生的。学生遇到挫折,黄敏会说,读博士最重要的不是一篇文章,一个学历,而是经历成长蜕变,想想你去年,是不是很多事情做不了,现在都可以做了,那我们不就是一直在进步么?”
黄敏与学生
就这样,黄敏带领研究小组十二年,近三十名学生走上了各自的科研之路,早期培养的博士生已经在国内著名高校组建了自己的实验室。回忆起最早带的一个学生,在博士毕业答辩的最后,有些动容,说:“我回想五年前的自己,就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成长了很多,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科研工作者。而台下的黄敏老师也从五年前一个年轻的老师,”黄敏说到这里释然地笑出声来,“成长为一个更有经验的成熟的女科学家!”
对一位女科学家来说,今日的黄敏,是成熟、淡定而释然的:“别人总是说什么‘平衡’家庭和工作,实际上怎么可能平衡呢,给工作的时间多了,给家庭的肯定就少。但你没有必要感觉歉疚,因为你能给孩子最大的付出,就是做一个好的role model。之前我孩子要升高中了,有一天他叹口气说,‘哎,从现在起,我要像你一样努力了’。”
她会心一笑:“我特别开心,因为在他心里,我是一个努力的人。”
采访:桔子、杨婧
撰文:桔子
编辑:吴欧
-果壳商业科技传播部出品-
-广告-